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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大狗家。这天吃的是红烧肉,有茨菇,厚厚的油浮在碗面上。我们平时一个月也吃不上一次肉,来亲戚了割三、四两肉,都是烧的白汤,白色的肥肉浮在汤上面,那时候都不愿意要瘦肉,要肥肉,很少吃到红烧肉。当天饭剩下很多,肉也剩下很多,张仁兴奋地说“现在共产主义了,天下一家,吃饭不要钱了” 。张学义不知从哪里学来一首打油诗,当众便念起来
“自从实行吃饭不要钱,
农村风气大改变;
男的听到吃饭不要钱,
浑身干劲冲破天;
女的听到吃饭不要钱,
做活赶在男人前;
老的听到吃饭不要钱,
不服年老也争先;
小的听到吃饭不要钱,
勤工俭学成绩显;
鳏寡听到吃饭不要钱,
满面春风笑开颜;
病人听到吃饭不要钱,
毛病顿时轻一半;
懒汉听到吃饭不要钱,
连声检讨就改变;
做活想到吃饭不要钱,
一分一秒都争先;
睡觉想到吃饭不要钱,
越想心里越是甜;
为什么越想心里越是甜
共产主义快实现 !
人人干劲足,
个个齐向前,
明年定有更多的不要钱”。
这是五十年代的 " 特产 " 虽然不讲究什么文辞,但读的时候特别流畅,每个人听了心里都燃烧起一股要起火的激情 。
不过从那天以后,食堂便一顿不如一顿了。后来,三个食堂办不下去,最后只办一个食堂。一个月时间不到,食堂里顿顿都是稀粥,干饭也吃不成了,最后稀粥变成了清水汤。
1960年春天,是我们对饥饿体会最深的时候。1959年9月,吃食堂过后接着是秋收减产,勉强把春节熬过去,到了三月里柳树飘絮的时候,家家户户断了粮。我中午放学回来,太阳在上头一照,头晕眼花,走路摇摇晃晃的。当时的桃园桥是用几十块木板铺起来的,很窄。我走到中间腿肚子打颤,看到河里的水,心发慌,头皮发麻,吓得蹲了下来。与同学们相互搀扶着才敢过桥。过了桥脚步便拖不动了。后来我看到浩然的小说《艳阳天》中有一句:“饿得连自己的影子也拖不动了”,我很佩服浩然的这句话,觉得他了解农村。那时候,我们便是看着自己在太阳下的影子,走不动了,看着,看着,眼就花了。
到了六月,生产队里收麦,妇女们拿着镰刀,一把一把地往前割,“割麦不回头,回头无后程”,后面是本队的男人,负责往大场挑麦。等大人挑走麦穗后我们便一轰而上,在麦茬里寻找遗留下来的麦穗。这样一天也能拾二、三斤麦穗,回家后磨了煮粥。
多年后,我看到米勒的名画“拾穗”,便想起拾麦的日子,引发我对当年的思索。我觉得米勒画得不象,因为他画得太美了,他那融浑的色彩,显得太深沉、太冷静了,特别是妇女很悠闲地弯腰拾穗,太富于诗意。米勒不了解灾荒的岁月,拾麦穗哪有他的画那样美啊!
1962年高考,我总分名列全省前10名,考上南京大学,政审时因为家庭成分是富农,被“不宜录取”。
1963年高考,被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录取。又因家庭成分问题,政府不给办理户口迁移手续,我到南京师范大学报到。三个月后,南师大因拗不过桃园乡“四·清”工作组的胡搅蛮缠,不得已让我退学。
1964年5月,我去公社申请报名被拒。悲愤、无奈之际,写下一首《别考场》诗:
理想崇高志永恒,
常将寸步比长征。
六年求学关山阻,
三次临场剑戟横。
如此登科笑范进,
毋宁报国走“零丁”。
深藏答卷待时到,
不向人前怨不平。
当我打算放弃高考外出流浪的时候,父亲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:
两个探险者迷失在茫茫的大戈壁滩上,他们因长时间缺水,嘴唇裂开了一道道的血口,如果继续下去,两个人只能活活渴死!一个年长一些的探险者从同伴手中拿过空水壶,郑重地说:“我去找水,你在这里等着我吧!”接着,他又从行囊中拿出一只手枪递给同伴说:“这里有6颗子弹,每隔一个时辰你就放一枪,这样当我找到水后就不会迷失方向,就可以循着枪声找到你。千万要记住!”
看着同伴点了点头,他才信心十足地蹒跚离去……
时间在悄悄地流逝,枪膛里仅仅剩下最后一颗子弹了,找水的同伴还没有回来。“他一定被风沙湮没了或者找到水后撇下我一个人走了。”年纪小一些的探险者数着分数着秒,焦灼地等待着。饥渴和恐惧伴随着绝望如潮水般地充盈了他的脑海,他仿佛嗅到了死亡的味道,感到死神正面目狰狞地向他紧逼过来……他扣动扳机,将最后一粒子弹射进了自己的脑袋。
就在他的尸体轰然倒下的时候,同伴带着满满的两大壶水赶到了他的身边……年纪小的探险者是不幸的,因为他放弃了坚持,同时也就放弃了自己宝贵的生命。很多时候,在我们人生的道路上,面对困难和挫折,只要我们坚持熬过最漫长最艰难的时刻;成功一定会与我们伸手相握。
父亲讲完故事,接着说:“既然富农的成分让你无法参加高考,何不将你过继给表叔。他在新疆无儿无女,又出身贫农,你到那里再参加考试。”
我一听也有道理,当年6月,我站在西去列车的窗口,回望逐渐远去的故乡,以诗明志:
凝眸回首意难详,
去地归期两渺茫。
汽笛声催家恋淡,
车轮响报路行长。
但须后事争前事,
也或他乡胜故乡。
寻觅英雄用武地,
好花无处不芬芳。
1964年9月,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新疆广播师范大学。毕业后,我回到如皋市杨庄中学任教,表叔也跟我回到如皋。虽然弄虚作假不对,可富农的成分不能改变,我就不能参加高考不能当老师,即使学富五车也只能听从目不识丁的生产队长王大狗的安排。
值得一提的是,在新疆广播师范大学,我和一位来自上海的女孩相爱了。那时校园里禁止恋爱,校方对我们一再劝阻、警告,可我们始终如胶似漆。校方只有使出最后一着,毕业时将我分回老家,,女孩却照顾回到上海,实际上是将一对鸳鸯拆散。女孩不肯独自留上海,死活要跟我一起来到如皋。
我们在如皋落下户,卿卿我我,日子虽苦犹甜。然而一个饥饿的时代到来了。
这天中秋节,队里每户分一块月饼。我正好在家休息,女朋友还没回来。我从队里把月饼领回来,等着她。
薄暮降临,女朋友还不回来。我实在忍不住,把月饼对半切了,先吃了自己那份。不吃则已,一吃更馋。我现在都想不起当时是怎样伸出魔爪,一下子把它吞噬掉的。
这时,女朋友回来了,她兴高采烈地说:听说队里分了一块月饼,在哪里呀?我愣愣无言以对,片刻支吾道:“我……太饿,我吃掉了。”
女朋友半天没吭声,后来忽然怒吼道:“我想不到你这样,我牺牲一切跟你来到苏北,你呢?连半块月饼都不能给我省下。我算是看透你啦!”
女朋友就这样收拾衣物,回了上海。
校规、警告、“流放”都不能拆散一对情侣、一块月饼却轻而易举就做到了。
我后来也没去找她,就在当地找了个农村姑娘结婚,也就是孩子他妈。
当老师不久,学校让批孔老二, 这老二学生不熟啊,他写的东西学生看不懂,他们学的都是翻越夹金山,飞夺泸定桥,小英雄雨来,雪山雄鹰,老队长王国福……他们和老孔学问不对称啊。
和现在的孩子一样,那时候的孩子也会电影大串联:我叫《阿福》,住在《鲜花盛开的村庄》,爸爸是《轧钢工人》,妈妈是《南江村的妇女》,上述电影没有一部是国产的,全是越南朝鲜进口大片。咱们只有八个样板戏。
样板戏有个特点,所有人物没配偶。
柯湘有过老公,来的路上被杀了,她整天和雷刚、温奇久他们打家劫舍,就是单身不结婚。李玉和家最神,奶奶不是亲奶奶,爹也不是亲爹,但表叔数不清。最神秘的是他家的密电码,没送出去时柏山游击队躲得远远的,连老李被捕都不来救。一旦送出去,柏山游击队杀回来办了鸠山。
至今我也不知道那密电码是啥?肯定是一革命神器,可不能落在敌人手上,如果是现在,最好存在云里。
我们那时的文艺作品很少有爱情,我看到的第一段爱情描写是《敌后武工队》里的汪霞爱上了魏强,说是除了打鬼子就想他,一想他脸就红。
就这么点描写,我都记了50多年了,搁现在还不如一条短信口味重呢。春苗、红雨、赵四海,不是光棍就是剩女,反正革命需要他们,他们也不着急,待到山花烂漫时,想嫁哪个嫁哪个。
我们那个时候还有一问题就是力不从心,每个单位都有阶级敌人和叛徒,那时野火烧不尽,春风吹又生,抓不完。搞得祖国年年遭灾,没东西吃,就这样祖国还得北伐苏修,东征美帝,背上弄个亚非拉背着。
结果是吃饭要粮票、吃肉要肉票,穿衣要布票,除了喘气不要票其他都得弄票,有钱能使鬼推磨的真理不灵了,那时的鬼有钱有票他还不一定推,因为他们不为城市老爷服务,真够鬼的。
苦啊!只盼着世界革命早日成功,可那帮革命阵营的孙子忒孙子了,越南动武了,阿尔巴尼亚把咱领袖的铜像回炉了,苏修叛徒集团扬言要驾着坦克冲过黄河。
不过,我们毕竟朋友遍天下,小小寰球,有几个苍蝇,蚍蜉撼树,由他去吧。咱深挖洞、广积粮、不称霸。各单位都在挖洞,昆明地薄,挖一米就出水,最后各单位都是纵横交错的水沟,再挖下去就成沙家浜了。
唐山大地震时,唐山计量局局长被埋了,解放军把他挖出来,他躺在担架上一直在喊打倒苏修,他以为是苏修放原子弹把他埋了。
现在听着好笑,我们小时候天天等着和苏联打战。其实人多好办事说的就是我们这一代,准备死几千万呢。
咱的芳华虽苦,但咱生于灾荒没饿死,说明大难不死必有后福。
我们这代人所经历的历史跨度等同于其他代人一百年的跨度。
咱吃过忆苦饭,享受过法国大餐;用过工农兵牌香皂,使过法国洗头水。睡过大通铺,住过古堡,为瘦着过急,为胖操过心,这叫过来人。